查干琪琪格

这是你靠自己的选择获得的爱

【双源年下】有一片田野

  

*




“是非对错之外,有一片田野。”


“我在那里等你。”






*




源稚生打开YouTube,看一个匈牙利艺术家戳羊毛毡,视频时长四十八分二十三秒。下大暴雨,绘梨衣蹲在落地窗前看,大咧咧挽着雪白浴衣的下摆,露出莹润的脚踝。视频点开之前源稚生发觉了她的小动作,上手给她拽下来一点,羊毛毡戳出人眼轮廓时她又偷偷撩上去一些,源稚生眼睛不离开屏幕,又给拽下去。然后在半张人面都戳完、bgm一转后那双灵巧的手开始戳一只七星瓢虫的时候,女孩又慢慢地往上提了提那片暗纹繁复、价格不菲的布。




源稚生扭头看看女孩,又看看窗外。他眼力极佳,和源家大家长的血统无关,和乡下野小孩的血统有关。他用那双十来岁时捕捉鸟雀鸣蝉的眼睛看清大楼之下差互的、斑斓的伞面,人来人往如同一朵蘑菇啮咬另一朵蘑菇,水花飞溅,异常血腥。耳机里羊毛毡拽钩针的声音还在响,他去捕捉绘梨衣的眼神,看见她正在盯着一队穿过马路的高中女生,眼神很安静。




源稚生看看绘梨衣不怎么像样的动作,看看她赤着的一双脚,又看看楼下女生们脚上印着卡通图案的雨鞋,那一双双踩出了泥点的雨鞋。然后他拿起面前小几上的小瓷碗,把凉掉的茶水轻轻泼到了女孩的脚前。




女孩脚趾微微蜷缩了一下,整个人退开一点。然后她抬头看看源稚生,又低头看看那汪水。反复数次后,她轻轻点出一只脚,点在那滩水上。




源稚生把眼睛转回屏幕上。




瓢虫被戳完了,那双手给它小小的两只黑豆眼点上白色的胶,它好像就活过来似的。然后画面一转,手消失了,瓢虫趴在那半边人面上,冲着其上鱼白色的眼睛晃了晃触角。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源稚生想,后面有定格动画啊。




那只瓢虫在状若无机质的人面上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动了。它顺着人面骨骼的走向,爬上大敞的眼眶,然后啪嗒一下,死掉的眼皮合拢又张开来,瓢虫在其中颤抖,颤抖。如是几番,然后忽然眼皮又睁一下,那双鱼白色的眼睛就有了瞳仁——红底,瓢虫波点、瓢虫眼睛触须一般颜色的瞳孔。那只眼睛开始如瓢虫般战栗打转,瞳仁四下游走,源稚生看见如同温泉水汽报袅娜而起的、生机勃勃的恐惧,透过手机屏幕,扑到他的脸上来。那张诡异的半面忽然就变得秀色可餐起来,或者说秀色在其次,可餐是真的——那枚无人容留的瞳仁像某种画龙点睛的调味品。源稚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有艺术细胞的人,也懒得品味懒得思考,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画面里扑面而来的恐惧,那是一股芬芳的好味道,那味道让他的胃甚至抽搐了一下。




他关掉手机,抻长衣袖,抹掉洒出来的茶水,又换一只手摸摸绘梨衣的头。绘梨衣玩得很高兴,整只脚都湿漉漉的,水被擦干了,她就抬起脚轻轻踩在源稚生的西裤上。




源稚生看着她,手上力气重了几分,不说话。




绘梨衣找来一张纸,吭哧吭哧写字给她看,“哥哥笑笑,”。她写得有点急,句号勾起小小的尾巴,像咽下半句话,看得源稚生真的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小小的摇头和叹气,鬓发擦过白皙柔软的脸,带点慈悲为怀的意思。




那只小尾巴,一个因心慌和牵挂而产生的小小错误,让他小哑巴一样的妹妹居然有了欲言又止的意思,成为了真正的,不诚实但有真心的“人”。他这样想着,感觉到那种饥饿伴随着无法遏制的笑意咬住他,很亲腻,像一条养不熟的狗,一种得了很多年无法治愈但又无法恶化的、懒洋洋的疾病。他把目光投向雨中,看见那队高中女生已经走过了街角,变成几个漆黑的小点,于是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们走出了悬在半空中的源氏重工广告牌如果坍塌下来可能会误伤的范围,源稚生愿意因此由衷地感谢老天,因为好像看起来,冥冥中他做的恶事好歹少了一件。






*






是饥饿的饿,还是罪恶的恶,从很久之前,他就分不清,也读不懂了。源稚生学过中文,毕竟日本分部再壮大也是分部,同时作为大家长和执行局干员,这是他的本分。汉语很晦涩,表意九曲十八弯,他咀嚼那些百结的柔肠,像老圣地亚哥咀嚼带血的金枪鱼——源稚生是先进行了这种痛苦吞咽和消化的动作,然后过了很多年,他看了很多书,做了很多梦,才想到了这个比喻。




不如说他是个内心戏很丰富但能力平平的普通人,长得也不威风,他的稚女洗干净脸上斑驳的胭脂都比他更有男人的轮廓。源稚生从小不爱学习,他宁可跑到田野里幕天席地躺着发一天呆,也不愿意匀给课本一秒钟多余的时间。反而源稚女,他的弟弟,更听话,更聪明,也更讨喜。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保育院举办算数比赛,稚女拿了第一名,老师奖励他一条鹅黄色的绶带,缀着金色的穗子。放了学他们本来一直手拉手回家,结果源稚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忽然有点生气。在他一次又一次甩开弟弟的手之后,瘦小的男孩等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牵起他一根小指,声音很轻,哥哥,别先走。他说。




源稚生手抽动一下,瓮声瓮气,你做什么?




他感觉到稚女的手退开了,片刻之后,什么东西绕住了他的指根,不松不紧,只是一圈圈盘上去,盘上去。他猛地扭过头,看见那条象征着无上荣誉的绶带被拆开了吊穗,下面淋淋漓漓是灿烂的金色丝线,其中一簇挂住他的小指,绶带的另一端挂在源稚女的手腕上。




没有哥哥我找不到家。他聪明的弟弟神情像个羞涩的女孩,晃一晃手,冲他笑一笑,哥哥得带我回家。




放学了,日落时刻,太阳擦过泛灰的天穹,滑向遥远的群山,砸得一群又一群鸟四散奔逃。北风吹倒稻穗,稻芒挠着源稚生赤裸的小腿,像在风中颤抖的金色吊穗搔刮他稚嫩懵懂的心脏。他瞪着源稚女微笑的脸,竟然不自知地暗暗长出一口气来,心脏在胃里咚咚跳着。然后他咽了口唾沫,粗暴地扯过弟弟的手腕,你事情好多啊,笨蛋稚女。他说。




那之后过了很多年,他等到了一个身穿华贵和服的男人,他高大英武,像所有人梦想中的英雄,却愿意屈起膝盖陪源稚生一起去看地里钻来钻去的小蛇。他很认真地看着那逃躲着阳光的可怜动物,源稚生就很认真地看着他的鬓角。他的鬓角让源稚生想起那一天稚女笑脸后层叠的叆叇,他想到那条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吊穗,男人瞳孔有着和它一样的颜色。他看啊看啊,然后冷不防听到男人对他说,知道吗孩子?你的血与它无异,都起源自万古,起源自龙。




源稚生想象不出来龙会是什么样子,应该很大,浑身长满鳞片,一张嘴就隐天蔽日吧?总之是很威风的,但他并不是很威风的人类,他的想象力也不威风。他的龙跟着他矮化了,缩水了,变成一条小狗,他勾勾小指就能牵着走。那一天他送走男人,跑回家去,把他的小狗从昏黄的灯下和破旧的课本里牵到田野上,枕着年复一年的北风和野草,不说话。他只是看着源稚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两只手掐出手枪一样的形状扣在一起,冲他讨好地笑,他说哥哥你知道吗?这是狐狸之窗,可以看见回忆里最珍贵的人……




他永远柔美的弟弟,一颗心像是吸饱了甜甜的爱,比棉花更宣软,一拳锤上去会被反弹,但反弹的力道如同一个拥抱。源稚生忽然不想再听什么愚蠢的狐狸故事,他打断弟弟的话说,好啊好啊过几天你再看吧!你会在那里看见我的。




他看见有一瞬间稚女的脸像被滚雷照亮了,闪电一刀劈下,把那张和源稚生几近相同的曼妙面孔划得支离破碎,无比狰狞。什么——什么意思呢哥哥,他的稚女动了动嘴唇,睁着一双空白的眼睛问他,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我就要走了。源稚生把头扭开,我身体里流着龙之血,我是被选定的人物——马上我就要离开这里,去东京了。




他等了很久。风声在毫无意义的尖叫,源稚生有半张脸埋在田野之中,他想象着自己曾经在这里播种下许许多多的谎言和幻梦,往往那些故事都讲给了稚女听,比如说他马上会去开高达,比如Nerv总有一天会邀请他去抗击使徒。一字一句都统统落进田野里,源稚生想象着那些语句落下去,像雨被大地吮吸,而后蒸腾,变成轻盈的云。稚女想他的时候会看见他种下的云吗?稚女真像个女孩子啊,会迷路,会恐惧分离,会藏起黑夜里用过的纸巾,擦拭眼泪,或者别的什么。他走之后稚女还会来到这片田野上吗?也许他还会偷偷比那个很滑稽的手势,学着故事里的小狐狸去看望他。狐狸之窗里的源稚生会是什么样的呢?一定很威风吧,有金灿灿的瞳孔和绶带,永远有方向,还有一条伴行左右的龙,一尾巴就会把欺负稚女的不良少年统统扫到天上。也许稚女看着看着会流泪,那么就拽下一片云吧,拽下一片他种的云擦一擦吧。毕竟源稚生给源稚女勾勒过多少种未来,就在天上种了多少片云彩。这样想想,在这片田野里,他的弟弟可以自由自在的流上一百年的眼泪。




现在他把半张脸也埋进了土壤里。那么他的脸也会在土里长出来吗?源稚生知道人的寿命是有尽头的,做威风哥哥的代价就是先弟弟一步离去,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就像早开的花永远早败,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稚女肯定还会难过吧?那么就到田野上来吧,每每这个季节,到田野上来吧,方圆几里的麦穗,都有和他一样的、微笑的脸——就像重逢,就像见面了一样。




源稚生想着,把半张脸又埋得深了一点。然后猛地一下,他肩膀被什么尖利的东西贯穿了——很痛,源稚生一下子扭过头去,发现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死命咬住了他的锁骨,森白的利齿深深切进皮肉之中。源稚女闭着眼睛,源稚生看见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从他的眼皮下渗出来,滑啊滑,掺进他牙齿下源稚生不断滴落的血里。




他眼珠像被冻住了,不能说,只能看。过了很久,源稚女收回牙齿,把头埋进哥哥的肩窝,舔舐起那块破烂的伤口,轻声说,哥哥,我突然特别饿。




哥哥,他抬头,一双大眼像星星,会不会我身体里也有龙的血在流?




源稚生看那双眼,看了很久,久到两眼酸痛。这下他总算感觉到眼睛解冻了,于是狠狠搂住源稚女的肩膀,用力抱住他。你没有的稚女,他艰涩无比地说,感觉到源稚女又咬住了那可怜的伤口。你没有的,你经常饿是因为你就要长大了……知道吗?你要记得回家怎么走,你要穿过这片田野,慢慢走,充满自信的走过去……我在这里种下了很多东西,他们都在等着你,知道吗?你会平安到老风雨不侵的,在这片田野上,你会是永远的国王。








*






梦貘真是个好言灵,源稚生恍惚间想着。




血像大雨一样,馈赠般瓢泼而下,很烫,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身体的温度尽数流失了的缘故。他感觉到饿,死亡就要将他吞下去了,他本身要去满足谁狰狞如饿鬼的胃口了,可很可笑的是作为养料他仍然觉得好饿好饿,饿得他想哭。




可能是他在这个梦里走了太久太久,怀揣一颗对正义忠而勇的心脏,一以贯之,执迷不悟。他感觉到稚女的刀切开他的心,就像切碎一块玻璃,然后那种在源稚生很小的时候就无端产生的心悸忽然停止了——在那一天,在稚女得了绶带的那一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不高兴什么呢?




可能幼稚的虚荣心在作祟,但更可能的是,这么聪明的稚女,会被他保护到哪一天呢?他可是哥哥啊,做哥哥的那么笨,也只有做挡在弟弟面前的肉盾时才显得最情深意长了吧?稚女是他的亲生弟弟,当然也有一条龙,他们互相做彼此最弱的龙,就如同此时此刻源稚生的心脏被洞穿了,可那些无穷无尽的血却在源稚女的身体里澎湃着,撞出很温柔的回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源稚生想,汉语里,饿和恶是一个意思,原来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应该分开的。这两个字,某两个人。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落下去了,雨还在下,他却浑身是干的,那种眼睛被冻住的感觉又回来了。稚女还在哭,眼泪覆盖住十岁时他赋予源稚生的陈年旧伤口,让源稚生好担心,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再去过那片田野上?源稚生种下的云,也许还在寂寞的游荡——但凡源稚女摘下一片用一用,哪怕只是看一看,也不应该有这么多的眼泪吧。




像是攒了很多年,从来没哭过似的。不过想想也很合理,猛鬼众最凶的鬼,就应该是个吝啬眼泪的人吧?




恍惚间他看见什么人走近,而源稚女还在哀哭,尚未察觉。不要紧了,源稚生放下手去,全都结束了。他抬起一根小指,眼睛还看着那张逐渐展露在灯光之下的能剧面具,慢慢地、慢慢地勾住弟弟的勾勒着金线的和服衣角。




他看见那片叆叇似的鬓角,那双金光灿灿的眼睛。 于是源稚生忽然想起,我是不是又回到了田野上?他想低头看看自己有没有牵牢稚女的手,可眼前的金色消失了,全都消失了。这就是蛇岐八家最年轻的大家长最后的结局,没人知道在最后的时刻源稚生看见的是那个雨天里他看过的定格动画那最后一幕,他看见屏幕里有一半羊毛做的、苍白的人面,大睁一只独眼,独眼有谁嘴唇一样血红的瞳仁,谁长发一样漆黑的瞳孔。源稚生看见那眼皮一眨,又一眨。定格一瞬,那瞳仁又变回了瓢虫,顺着眼周皮肤的纹路慢悠悠地爬走了。没人知道那一瞬间这个伟大的混血种在想念一个童话,他想,狐狸之窗,原来,这是我的狐狸之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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