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琪琪格

这是你靠自己的选择获得的爱

【尘埃落定衍生】玛吉阿米

 

 

*

 

小说《尘埃落定》里索郎泽郎×小尔依的同人, 原文里没有的人名和设定都是我编的,狗血咯噔,只图一爽,和藏族历史文化风俗习惯不符的地方都是我的错,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先滑跪了

 

 

*

 

 

阿妈走的那天晚上,他躺在黑夜里,听见阿妈在唱歌。歌声被压抑在喉咙口,像这一年提前到来的春天。阿爸讲,任何季节,都应该恰到好处的光临世界,春天的提前会导致远山上的雪提前融化,过高的温度会催着地里的麦种从嫩生提前迈向腐烂,给人们带来无尽且徒劳无功的农忙,以及可以看见轮廓的欠收乃至饥荒。因此再瑰丽、再生机勃勃,人们也希望春天不要提前到来。而阿妈的歌声却像这一年草原远处提前晕染开的绿色,探头探脑,万般忍耐,然而还是要迤逦而来,哪怕时间不对,哪怕错误——哪怕人人喊打。

 

阿妈的歌声,像春光一样铺展。他在阿妈的歌声里看到了融化的冰雪,返青的草原,还有无垠的天空。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阿妈曾经抱他去踏青,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响晴的天底下嚼着炒青稞,看初生的画眉子飞向飘渺的云。阿妈那个时候,还是任由嗓子把歌声放出来的。阿妈的歌声比画眉子更逍遥,像直逼太阳的箭矢,华丽婉转,一去不回。

 

他只是记不得歌词是什么了。黑暗中他想着,觉得有点遗憾。他记得那朦胧的曲调,像香喷喷、暖融融的春风,像柔韧的、生生的草。可是歌词融化在了岁月里,他一脚踏进去,涟漪层层叠叠,阿妈的脸,阿妈的歌,都好像水里的月亮。他伸手要掬一捧起来,那月亮就在他手里平静的碎掉了。

 

那个春天,阿妈唱够了歌,变得很安静。四周有风声,草和草在厮磨,野菊花噗一声, 弹出一片小小的花瓣。阿妈听啊听啊,忽然抬起手臂搂住了他。

 

“阿妈晓得你什么都知道。”阿妈说。眼泪大颗大颗的滑下她秀美光滑的脸,滑进他窄而小的衣领里。

 

是不是那之后,阿妈就不再穿五彩的衣裳了?他像所有做儿女的一样,从来对这种事视而不见。阿妈在很久之前,就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影子,蹒跚在官寨的院落里,踩碎人们的一句句“看啊看啊”。看啊看啊,那是色列曲珍。那是色列曲珍?那个父亲是反叛头人的色列曲珍?是的呀,以前是贵族家的小姐,现在却要冲着土司的管家下跪磕头了。她是行刑人尔依的老婆,那岂不是嫁给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是呀是呀,行刑人尔依请求土司把她赏赐给他,也算留了她一条性命。看啊看啊。

 

嫁给杀父仇人的女人,此时此刻正在外面唱着歌,打包她分量不重的行囊。忽然,那歌声停了,如此突兀,好像高飞于天际的画眉子唱着唱着,忽然被地上的顽童用石子打落。他微微欠起身来,看见了阿爸那瘦长的、微驼的背影。阿妈仍然保持跪在地上、手扯包裹布的姿势,仰起脸看着他的阿爸,脸上带有一种属于小女孩的、自认为清醒的迷乱神情。

 

阿妈清晰的、坚定的说,要么现在,你杀了我。我早就该死了。

 

阿爸像一尊古老的雕像,一动不动矗立在阿妈面前。过了很久,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阿妈突然一下子匍匐在地,用脑袋猛烈地撞击起坎坷不平的地面。你杀了我吧!她大叫,我早就该死了!你为什么要怜悯我?!我宁可死掉也不愿意再看到你这种眼神!

 

阿爸还是不讲话。他像被割去了舌头一样沉默。

 

阿妈叫嚷了一阵,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泥一样瘫软在地。接着她轻佻的笑了起来,轻声说,你现在不杀我,到时候人家会说你是个老乌龟。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的那个汉人和我讲,汉人把老婆跟人跑掉的男人都叫做老乌龟。我不怕别人怎样讲我,我早就死过很多次了。你这个没有名字的人,你还要他们叫你老乌龟吗?

 

没有名字的人开口了,我会和他们说,你得了暴病,没能挺过这一夜。从此这片土地上,不会再出现行刑人的妻子了。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他的阿妈呆住了,然后她那早早有了褶皱却仍看起来很稚嫩的面庞开始扭曲。她双手捂住脸,听起来又在哭又在笑,天哪。她说。天哪,你这个人,竟然以杀人为生。天哪。天哪。天哪。

 

没有名字的人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会和他们说,你得了暴病,没能挺过这一夜。从此这片土地上,不会再出现行刑人的妻子了。

 

那一夜他没有睡觉。他躺在黑暗里,听见阿妈给阿爸磕头的声音,听见阿爸拖着脚步走到他身侧躺下的声音,听到氆氇摩擦过阿爸腰刀的声音,然后他听到了阿爸心满意足的鼾声,平静而有节奏,好像春雷敲打天穹。过了很久,他听见阿妈走出门去的声音。他们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包上,比土司官寨低,但比其他人的房子都高,因此十分显眼。阿妈在门外站了很久,透过厚厚的门帘,他能感受到阿妈的目光。阿妈没有流泪,她仍带着那种小女孩般的神情,透过门帘用目光描摹她没有名字的儿子。她的儿子虽然也没有名字,但拥有和她如出一辙的五官和神情,不像一个行刑人,倒像一个羞怯的女孩。她看了很久,张开了嘴想呼唤他,但猛然意识到,她的儿子同他的父亲一样,没有名字——通常她直接呼唤他“儿子”的。可是到如今,在这个夜里,做母亲的抛弃了她的儿子。于是这个女孩般的男孩被土司家剥夺了一次名字,又被自己的母亲剥夺了一次。于是阿妈那小小的嘴又合上了,阿妈圆圆的眼睛,变成了无边的海子,而海子从此干涸,千年万年。

 

阿妈走了。

 

他想象着阿妈翻下高高的木梯,像一阵风,驶向流向天边的河流。阿爸说,那条河流的终点处聚居着无数的汉人。属于阿妈的汉人也许正勒马等在那里,等着阿妈仰起她那小女孩般的脸庞,等着捞住阿妈春草一样的腰,让她也坐到那匹马上。他想象着阿妈唱着歌,随着风声和马蹄声走远了,心里忽然塌陷下去了一小块。不是很痛,却让他在黑夜里蜷缩起来。

 

第二天,早晨下了雪。他听见画眉子由远及近地叫过来,听见谁赤脚踩进雪里又拔出来的声音,来人气势汹汹的迈进院子,凶神恶煞地站在楼下吼叫,“下雪了!!”

 

他没动,保持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拨了拨火里烧得干干的牦牛粪。他的阿爸在磨一把很小的刑具,那东西状如扁头的茶匙,只是端口非常锋利,末端刻着一朵粗糙的莲花。阿爸在屋外人的叫喊声里把手用肮脏油腻的羊皮裹住,从火里生生掏出块一面已经赤红的铁,压在刑具上,压得那块小小的金属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下雪啦!”外面的人还在叫,“傻子少爷要我们帮他打鸟吃!”

 

他还是不做声,瞅着阿爸手里的刑具发呆。

 

“知道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吗?”阿爸问他。

 

他安静地摇了摇头。

 

“挖人的眼珠。 ”阿爸抖掉手上的羊皮,从地上捻起一根草棍,比划着,“像这样……”

 

那双手处处皲裂,瘢痕遍布,然而薄薄一层肉之下的筋络挺起来,撑起焦枯如纸的皮,就好像河流划破大地、切断矿脉,形成戒面如丫杈般的峡谷,带走万万千千的性命。阿爸手腕一拧,动作非常妩媚,好像轻轻剜下一块冰凉剔透的空气,“像这样,一转,人的眼珠就会掉下来。知道吗?一点血都不会溅在手上,因为指节全部抵在后面。”他抬起一根手指,敲敲那朵镂出来的莲花。

 

他点点头,幅度很轻。然后忽然有一团什么东西,“噗”地一下,打到他家的门帘子上。那奴隶的儿子粗声大叫,“快点!少爷等急了会找央金抽人鞭子,别想着让我再替你受!”

 

他还是不动。

 

父亲身侧放着一筐从灶里挖出来的牛粪灰,他看着父亲抓起一把盖灭炭火,眼光扫过他的脸,“他常常替你挨罚吗?”

 

“没有。”他想了想,这样说,“我没有名字,很多时候管家不知道怎么称呼我,会把矛头转向和我亲近的人。”

 

“那就是说你就和他很亲近,是吗?”父亲把那把小小的刑具扔进水盆。

 

他不说话,看着自己映在水盆之中的脸被刑具打碎,那朵莲花落在他眼睛的位置,就好像真的挖出了他的眼睛一样。

 

父亲转过身,看了他女儿般的儿子很久,然后摸摸他的头。

 

“出去吧。”他低声说。

 

于是他站起来,顾不得跪坐太久而酸软的腿脚,趔趔趄趄跑出门去,栽进漫山遍野的大雪之中。那一天实在是太晴朗了,如果让他形容,他会觉得那一天像他人生中最后一天,太阳高悬,万里无云,雪反射出的光能让瞎子都觉得刺眼。索郎泽郎跟在他身后不停的抱怨不停的赌咒,发誓一定要在管家打人的时候推他出去,可鬼使神差一般又做了替罪羊,在散鞭一下又一下的破空声中冲他呲牙咧嘴。

 

“很痛!”农奴的儿子向来很结实,索郎泽郎只是喜欢虚张声势。有时候他觉得他唯一的玩伴不适合做将军,更适合去跳藏戏。这天生的演员瞅准傻子少爷牵着藏獒被其他小奴隶骗走的时候凑到他身前,“你自己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真晦气啊。”

 

他笑笑,掬起一捧雪来,沾在他的朋友胳膊上那鼓起的红肿处。

 

“你今天话很少。”索郎泽郎歪头看他,“你早晨为什么叫我等那么久?”

 

我本来话就不多。“我阿爸问我,”他顿一顿,“你是不是常常替我挨打?”

 

“哎呦!”这冤大头大叫起来,“那是当然!你不会说不是吧?那你也太没有良心了!”

 

“我说是。”他打断他,“我说,因为我没有名字,管家经常瞪着眼睛却不知道怎么叫我,只能尴尬地迁怒到——迁怒到别人身上。”

 

索郎泽郎沉默下来。这个人经常大吼大叫,他也习惯了聆听他的大吼大叫。一旦沉默降临,他忽然才发觉这山谷里是这样的静。雪太厚了,吸走了所有的声音,此刻四下无垠,天色被反光照得锃亮,好像万物都死了。在这片荒芜的坟茔当中,他聆听到同一种心跳,一下急过一下,生机盎然却从未错乱,仿佛这里古往今来,就有且只有一个人存在过。

 

“我需要一个名字,你给我取一个也可以。”他吸了吸鼻子,“我可以偷偷告诉管家。这样以后他点我,就大喊那个名字——像对个暗号一样。”

 

“你休想。”索郎泽郎粗声大气,一把扣住他的后脑,把他整张脸都一下子埋进雪里,“我只会给我的马取名字——你!”

 

他不说话了,他呢,他不能说,他一下子灌了一嘴的雪。物极必反是亘古的真理,就像此时此刻本来雪凉得彻骨,他一下子被掩埋,反而觉得烫——太凉了,凉得他整张脸都在痛,痛到滚烫,烫到失去任何知觉。他试图睁开眼睛,这种鬼魅般的转化也就发生在了他的眼眶之中,他猜想这就是死亡,此时此刻,百转千回的感触之后是一片茫茫的虚无,而普度呢,普度是索郎泽郎扣住他后脑时从手腕上垂下来的、硌着他枕骨的那串粗糙的佛珠。

 

这死亡持续的时间很短。一下子,他被摁在雪里,又被拽出来,一时间睫毛上全是雪,也不反应,只是像傻子少爷一样咯咯笑。索郎泽郎去抹他的脸,动作非常粗暴,“你真是疯了。”他骂他,“是不是疯了?你也和傻子一样了!”

 

他还在笑,牙关打战。“我……我,”他哆哆嗦嗦,“我——”

 

远远地,空山里响起一声嘹亮的唿哨,紧接着是连片的骂声。完了!他一下子猜到傻子少爷肯定又空手而归。没有他们两个的帮助,傻子少爷只有挨剩下的小奴隶们欺负的份。

 

“我们快——走吧,走吧!”他很懂事般站起来,肿着一张脸,去拽索郎泽郎的手,“走吧,少爷又……挨欺负啦……”

 

索郎泽郎迎着日光雪光,看着他。而他眼皮已经肿得发胀了,根本看不见索郎泽郎的脸,只能看见他这朋友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什么,他怎么唤,索郎泽郎都不起来,他坐在地上,好像一条耍赖的獒犬。

 

骂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跺跺脚,“快点呀!”

 

“玛吉阿米。”索郎泽郎忽然低声说。

 

“你在说什么?”他歪歪脑袋。

 

“我给你取的名字。玛吉阿米。”索郎泽郎站起来,忽然脸上露出了往往只属于小行刑人的、羞涩腼腆的笑容,“你去过拉萨吗?”

 

他呆住了,下意识摇摇头。他知道索郎泽郎的阿爸曾经跟着老土司去过拉萨,可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呢?

 

索郎泽郎长出一口气,好像放下心来似的。“那就好,从今天开始,玛吉阿米就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知道吗?第二代麦其土司立下了规矩,私下给你们家的后代起名字的人要被砍头的。你和任何人说,都会害死我的。”

 

“玛吉阿米。”他走出几步,回头望望那肿起一张脸的男孩,有点调皮地笑了起来,“记住了吗?”

 

于是,这个不知多少代行刑人的传人,这个被所有人称作“小尔依”的、女孩般的男孩,就这样有了名字,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长到六七岁的年纪时,官寨上来了个叫做翁波意西的喇嘛。他来的那一天,玛吉阿米的父亲正在行刑,受刑者涕泪滂沱,刀子递到眼前还在哀求玛吉阿米的父亲减免他的疼痛。他试图用一枚绿玉镯子施行贿赂,可行刑人向后一退,镯子就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太蠢了。”玛吉阿米听见那喇嘛这样说。

 

喇嘛说话很好听,他的脸让玛吉阿米感到陌生,可声音却很亲切,语调非常标准,非要让玛吉阿米形容,他会说好像那像极了死去多年的阿妈的声音。于是他跟着学,“太蠢了。”

 

喇嘛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

 

玛吉阿米后来想到,原来这片土地上容不下很多人的,最容不下的,就是会说标准藏话的人。要么他们逃跑,像他美丽却被迫早夭的阿妈;要么被他们尔依一族割下舌头,像这个去过拉萨却又回来的喇嘛。这群人藏话说得太标准,是没办法和麦其土司封地上的乡民和奴隶沟通的;而土司一族呢?他们扎根于此,本来被黑头黎民供养出来的、金贵的舌头,是自认轻贱地去说难听的方言的。会说标准藏话的人永远不可能重土安迁,他们不懂得统治的魅力,只是不停的理想、理想、理想,并生生在理想当中断送了性命——这些是当年小小的玛吉阿米不知道的。因为不知道,他跟着喇嘛说起了动听的标准藏话,于是他在蒙昧无知的童年时代,就被生他养他的故乡流放了。

 

他在这种无知无觉的流浪状态下又长了九年。期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往往是这样的,因为历史的车轮碾过尘埃时尘埃不会觉得痛苦,只会觉得怅然若失——因为所有的压迫,都是沉重的。历史的车轮又能比生活沉重多少呢?六岁时他遇见喇嘛,十岁时傻子少爷从边境带回罂粟的种子,这一壮举忽然让他有了名字,帕巴斯甲,这个名字挺起来像是雄鹰在煽动翅膀,一夕之间傻子就不傻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十五岁,玛吉阿米杀了第一个人。他砍下一只铜匠的手,那个铜匠出于技痒无聊仿刻了土司的铜章。出人意料的,玛吉阿米不觉得有什么,老尔依看着儿子凝望地上泼洒的、铜匠的血,那些这个小行刑人制造出来的血,他的儿子临照这血泊像少女临照着镜子,警惕中早已萌动了向往。那一天,老尔依第一次在行刑之后没给他的儿子买蜂蜜作为安慰。行刑人明白他的儿子不需要这种虚假而甜蜜的、命运的代偿了,但不知为何,这种节省反而让做父亲的辗转反侧了一夜。

 

“你真大胆,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行刑了!”第二天清晨,玛吉阿米去提水时,遇见了索郎泽郎。这家伙勾住他的肩膀,“等我将来当了将军,你就是带刀侍卫,或者传令官,怎么样?”

 

“你不可能做将军的。”玛吉阿米很平静,“你一辈子都只可能是奴隶。以后这种话小点声说,你已经彻底十六岁了,没人会再当它是童言无忌了,你会被割掉舌头的,知道吗?”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割掉我的舌头吗?”索郎泽郎收起笑容。

 

“你会吗?”他望着他的伙伴女孩般的侧脸,“你会吗?”

 

他的玛吉阿米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开始颤抖。他瘦小的身体里好像延迟发生了一场恐怖的雪崩,渐渐地,他的双膝开始下跪,而索郎泽郎迅速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拽进怀里。

 

“你会吗?”他任由他的玛吉阿米将冰凉的眼泪蹭在他的衣领上,不停问着,“你会吗?”

 

玛吉阿米止住哭泣,抬头望着他。

 

“我总得恨点什么。”他无比清晰的说,惊讶于自己竟然说出了标准的藏话。

 

“好吧,”索郎泽郎笑笑,将嘴唇贴在他苍白的额头上,“那来恨我吧,每次你结束行刑时,都要恨我——因为老天总是这样,我喜欢杀人,他们只让我做普通的奴隶,却让玛吉阿米做行刑的勾当。你恨老天是没有用的。”

 

玛吉阿米闭上眼睛,仿佛闻见了田野里罂粟花的香气,飘渺如一场幻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满脸都是鼻血,他想象着这残忍的代价,进而惊讶的发现自己丝毫不在乎这代价。他不敢把眼睛睁开,只是说,“我不想恨你。”

 

“可我想让你恨我。”索郎泽郎又把嘴唇贴上来。

 

“每次我这样做,卓嘎的病都会好的快一些。”过了很久,他放开他,冲他挤挤眼睛,“卓嘎是我的马,记得吗?”

 

玛吉阿米看着他,他的玩伴面部的轮廓基本没有大的变化,只是过分的消瘦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他像第一次见面似的,对着这张脸看了又看,然后轻声说,“是啊,我怎么会忘记你的小马呢?”

 

他们就这样看了彼此很久,然后非常突兀地,索郎泽郎后退一步,嘀咕一句,“我要走了。”

 

他转身就跑,跑到玛吉阿米视线所及的高处,冲他挥挥手,“再见!”然后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翻过那座山有什么呢?玛吉阿米不知道。那一天他没有跟上去,其实也就算了,因为他越来越明显的意识到,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走向失控,进而土崩瓦解的。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情,都是由轻飘飘的算了构成,这是他后来才想到的事情。在这之后,索郎泽郎也常常同他见面。他们一左一右,成为帕巴斯甲少爷的左膀右臂,拥戴少爷的人觉得他们威风,而多数人都会觉得,瞧啊,两条认错了主的傻狗!这两条傻狗居然愿意跟着傻子少爷去南方兴建集市,多么傻啊!马帮贸易会摧毁他们的一切心血,而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实在是太蠢了!

 

玛吉阿米对此浑然不知。索郎泽郎这些天跑前跑后为帕巴斯甲少爷置办行装,俨然成为了少爷最得力的心腹爱将。玛吉阿米到处寻不见他的人影,心里只觉得有点空——他太懵懂,学不会寂寞,只觉得阿妈当年在他心脏正中央踩塌的那一块又被索郎泽郎踩了一脚,这感受他想讲给所有人听,又想让他捂住嘴避开所有人,永永远远地蜷缩在被子下面。

 

他去找那个喇嘛。翁波意西这时早已被割掉了舌头,听傻子少爷说,他住在遥远的山巅,栖身的岩洞中摆满经书,不近女色且不好酒,仿佛一尊被信众放逐的神。玛吉阿米去找他,就像喇嘛还关在牢里时那样,那时他总会买通看门的人,下狱给喇嘛送点糌粑,听喇嘛说说话。他一面爬山,一面回忆喇嘛说话的声音,春风秋雨一样清澈,他莫名笃信那是一种天地万象能言而人不能言的语言。然而现在喇嘛不能说话了,他只能面带微笑看着玛吉阿米,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看起来如此憔悴,眼眶中却仿佛燃烧着长明不灭的火。他给玛吉阿米写字,他知道这个女孩般的男孩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探监中懂得了文字和其后庞大的力量,“人们常常来找我。”他写,“你是第一个见到我之后不抱怨山高路远的人。”

 

“谁常常找你?”

 

“二少爷,许许多多头人派来的信使,还有你阿爸。”喇嘛笑笑,“他们都走另一条路,偷偷的来。你是第一个光明正大上山来的,你走了最轻松容易的路。”

 

他顿了一下,把最后一句话划掉了。

 

“我阿爸?”玛吉阿米有点奇怪,“我阿爸来找你做什么?”

 

“他给我送药,叮嘱我好好养伤。”喇嘛写道,“他在这里呆了很久,只是沉默。”

 

玛吉阿米移开眼睛。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喇嘛说,“和我讲讲你的经吧。”

 

喇嘛笑笑,开始写。他给这没有名字的小行刑人讲要行舍身经,讲他的阿鲁巴教,讲拉萨的上师,还讲开进拉萨的汉人。太阳被他的笔尖戳到了山下,月亮渐渐升起来,他看见如水的月光漫到小行刑人的脸上,笑了笑,停止了讲述。

 

玛吉阿米看看他,指指月亮。“月亮升起来了,”他说,“我可以看清你的字,继续写吧。”

 

喇嘛写,“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到拉萨一首歌谣。”

 

他把那歌谣写给小行刑人看,写完又写,“这是一首很曼妙的情歌,如果我的舌头还在,可以唱给你听。”

 

他在心里转着那旋律,久久写不下去,只是看着那张纸。猛然间,一滴水摔碎在上面,喇嘛吓了一跳,抬头再看,却看到那女孩般伶仃秀美的、无名的小行刑人早就一头磕在他面前,哽咽许久却不能言。他知道这孩子想说那标准的藏话,但这种清澈的声音已经被土司家的行刑人用刑具割断了、杀死了,所以小行刑人只得泪流满面地一次又一次拜下去,对着这残疾的伪神无声嚎啕,他说谢谢上师,可是上师,救救我啊。

 

喇嘛只是沉默。他沉默地看着这无名的小行刑人大哭一场后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冲他再次下拜,然后顺着来时的路下山了。他看着他走在那洒满月光的、光明的路上,走得踉踉跄跄但步履飞快。渐渐地,喇嘛心里响起了那首情歌,他不忍心再去看小行刑人离去的背影,只能低下头,看那滴又大又圆的眼泪慢慢风干在纸上。

 

玛吉阿米第二天就随着帕巴斯甲少爷走了。

 

他们来到汉人和藏人领地的交界处,盖起帐篷。然后帐篷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市镇。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傻子少爷的钱包越来越鼓,帐篷之间穿梭而过的行人越来越多,他眉眼如画的妻子跟着汪波土司跑了,索郎泽郎去追,却空手而归。这个忠诚的奴隶自告奋勇替主人出头,又愚蠢而自以为是地自领刑罚,以为这样主人就能心情缓和。玛吉阿米看着他拿着绳子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把我捆在行刑柱上吧。”

 

玛吉阿米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快点,这是少爷第一次用自己的行刑人惩戒自己的奴隶,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索郎泽郎从牙根下碾出字来,“只有土司才拥有自己的行刑人!”

 

玛吉阿米还是不动。他只是望着那张越来越深邃的脸,摇了摇头,忽然一笑。

 

“太蠢了。”他说。他说的是属于喇嘛的、标准的藏话,那只有天地生灵才会说的古老语言,顷刻之间就在这掌管伤痛和死亡的人口中复活了。玛吉阿米重复一遍,“太蠢了。”

 

索郎泽郎只是望着他,没有生气。他忽然揉了揉这小行刑人的头发,贴近他耳边轻声说,“玛吉阿米,你不懂的。所以听话。”

 

玛吉阿米闭一闭眼,从他手里接过麻绳和鞭子。他把索郎泽郎绑到淋透了血的行刑柱上,索郎泽郎全程看着他,眼睛那么温顺,好像他的马——那匹只属于索郎泽郎的马。

 

“下死手打我吧。”索郎泽郎说。

 

玛吉阿米当然不会打死他。他打到一半,傻子少爷从帐篷里冲出来,撕断索郎泽郎身上的绳索,给了他一个耳光。索郎泽郎一下子摔倒在地,像一条狗一样躺倒在玛吉阿米的脚边,玛吉阿米低头看他,他就轻轻眨眨那肿起来的眼睛。

 

“尔依,把他给我拖走!”

 

玛吉阿米不动。

 

“尔依!”少爷一把把他抓起来,“你听不见我的话吗?”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尔依了。”少爷直视他的眼睛,“你的父亲不再是尔依了。不再是了!”

 

于是新生的尔依闭上眼睛。他感受到索郎泽郎从喉咙里随血涌出来的,还有快乐而心满意足的笑声。太蠢了,他想着,惊觉眼眶干涩,这才发现自己一生的眼泪在那天夜里、在翁波意西喇嘛面前,已经永永远远地流干了。

 

所有的人都猜错了,摧毁少爷计划的不是马帮的贸易,而是白色汉人的军队。他们如狂风般开来又离开,带走了少爷营地之中所有的金银和渴望自由的藏人。玛吉阿米想他永远会记得那天早晨,大家站在荒芜的营地当中面面相觑,远处的行刑柱上绑着一个白色汉人,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他看见索郎泽郎看着那具尸体看了很久,然后大叫起来,“少爷,让我去追杀他们!”

 

连傻子少爷都觉得他太蠢,将他一脚踢开。他也不生气,爬起来翻身上马,甩着鞭子,顺着汉人留下的足迹策马而去。这一刻所有人都抬头仰望他,索郎泽郎那只断手在空中招了招,太阳刚好升到那本该是手的位置,看起来就像这愚蠢但勇敢的奴隶拽着太阳和谁告别。玛吉阿米一下子冲到少爷面前,感觉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少爷,”他说,“让我去帮他吧,求求少爷。”

 

少爷不看他,去看一旁的管家,“他还会回来吗?”

 

“只要不想死,他就会回来的。”管家回答。

 

银匠的妻子在一旁冷笑一下,“你们还不明白吗?”她说,“他没去追那些可恶的汉人,他是去杀少爷的妻子去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这奴隶的尊严不再允许自己回来了。”

 

少爷看向玛吉阿米。

 

“你哭了。”他说。

 

少爷让他的尔依去麦其家的官寨,看望老土司的状况。这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他叫来这女孩般的行刑人的时候,忽然惊讶的发现,这人变成了一块石头。他那女孩般秀美的脸一夜之间枯萎了,那腼腆的神色跟着死去,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帕巴斯甲少爷忽然慌张起来,他总觉得尔依一族在某种程度上延续着麦其土司家的气运,这一代的尔依、属于他的尔依尤其如此,从小时候他领着他和索郎泽郎爬上挂满死人衣裳的阁楼,到来到这里之后他用那张女孩一样的脸应对所有不与傻子少爷一行人为善的人,再到昨天,金灿灿的阳光之下,他冲到少爷面前请求和索郎泽郎一起走,眼泪混杂着索郎泽郎的马踏出的黄沙,滚滚而下。这些与众不同的东西,都昭示着帕巴斯甲的尔依是特别的尔依。然而如今那些特别的东西全都枯萎了,他的尔依已然成为了一块墓碑,静静矗立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少爷怒上心头,如实说道,“你像一块墓碑一样望着我干什么!蠢货!”他一脚踢在这女孩一样的行刑人身上。

 

行刑人跌倒在地,又满面尘灰地爬起来。“是啊,”他说,“我现在是索郎泽郎的墓碑了。”

 

少爷叫他回去,立刻就有人给他打点行装。他沿着索郎泽郎离去的方向上路了,穿过寂静的山谷、无边的麦田、拥挤的青稞,走过无主的玛尼堆和猎猎招展的风马,踩碎被烧成土灰的罂粟花。他看见那么多尸体,奴隶的、头人的,汉人的、藏人的,没有眼睛的、没有四肢的……原来有那么、那么多的人,玛吉阿米在心里想着,都在这世上受够了刑罚啊。他继续跋涉,不顾跟随着他的、帕巴斯甲少爷的家奴悄悄溜掉,到最后他形单影只地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站在官寨里。他看见麦其土司家的女眷四散奔逃,满地的黄金珍珠红珊瑚覆盖过曾经碎掉绿玉镯子的地方,掩埋所有人的脚印,翁波意西喇嘛的、济嘎活佛的、老土司和他的儿子们的、奴隶的和主人的;他看见自己幼时的家,遥遥立在离官寨那样遥远的地方,看见阿妈搂着小小的自己从山坡上走下来,索郎泽郎领着长大了的自己飞快地跑过去。他看见这两个主宰了自己一生的人的背影,都徒留他在原地,脚步轻快地乘着马、乘着风,翻过那座山去了,而更远的远处,雪山洁白,格桑鲜艳,永恒的日光如黄金织就的袈裟,披挂在所有把玛吉阿米抛弃的东西的身上。

 

似乎从那一刻开始,玛吉阿米开始眺望。然后他不再活着了。他的灵魂飘荡在中阴,看着新的麦其土司归来,他那往常愚蠢的脸上只有旁人看了会下跪摩拜的智慧,他看见老土司在大火中彻底疯了,官寨顷刻崩塌,草原上最美的女孩、本来可以成为茸贡土司却最后嫁给傻子的女人塔娜,把一枚镜子的碎片插进自己的心脏,镜面倒映出她微笑的脸。他看见少爷换上了汉人的衣裳,露出陶醉的表情,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肉身穿越废墟火海走到少爷的面前,问道,“索郎泽郎回来了吗?”

 

少爷打量着他。“回来了,”他说,“但是是死着回来的,他的胸膛破了一个巨大的洞。他的马,你还记得吗?那是我赏赐给他的东西。那唯一属于他的东西,驮着他跑了那么远,一到我面前就累死了。”

 

他看见自己摇摇头,笑了。

 

“你笑什么?”少爷问。

 

“那不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他听见自己说。

 

他看见自己脸上重新有了那羞怯的腼腆的、女孩般的神情。他看见自己和少爷慢慢的解释,自己如何猜到了索郎泽郎一去不还,因为他翻过了那座山,因为他会说标准的藏话。他听见自己说,“现在我也要走了,因为从此以后,行刑人在这片土地上不会再有用处了。”

 

他那秀美的肉身走了,向着山的那一边,向着阿妈和索郎泽郎离去的方向,步履轻快,渐渐地,他跑起来。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一天他去找喇嘛的时候,喇嘛明明先写到他走了最容易轻松的路,后来又把那句话划掉了——他终于走到了这条路上,来时坎坷,但心是飞起来的。他总觉得这一刻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在心里默念要行舍身经,血肉皮骨头目髓脑。及以手足施与一切饥饿众生。以偿宿债。仰效菩萨苦行之踪。舍身血肉至尸陀林。所舍身善根以集当集。现集一切善根。以此善愿共一切众生生生之处。是不是还有一句?他想不起来了,于是他决定换一首歌唱一唱,那首歌,那首索郎泽郎听过但他没听过的情歌。那歌声就像童年时他和索郎泽郎一起捉过的画眉子一样,阿妈的歌、喇嘛的歌,属于拉萨的歌,一下子从他的喉咙中冲出来,自由婉转,直奔天际——

 

“东山上 东山上 渐渐升起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渐渐浮现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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